二瓶

周泽楷赶到的时候，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。叶修静静地坐着，将额头搁上了合十的双手，看起来还在等待着什么。周泽楷知道，他所等待的那个人，再也不会出现。说到底，这只是一厢情愿地不肯相信事实罢了。但是周泽楷什么都没说，他坐在了叶修身边，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。

所谓奇迹，正因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才叫做奇迹。六月飞雪，江河枯竭，大抵都是如此。周泽楷不止一次地想，也许可以救回来，也许在这个世界，苏沐秋是活着的，然后他们一起创造了一个新的荣耀。即使事实摆在眼前，内心里的一丝火苗仍在挣扎着不肯熄灭。死亡，这个词语曾经离他很远，非常远。车祸，意外，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边。而现在，他却不得不在心中对一个亲近的人下死亡判定。

不知哪位名人说过，死了，就像水消失在了水里。比草木还要卑微，比泥土更加悲惨。

苏沐秋的笑意和充满活力的声音还在脑海里盘旋，潜意识里，他觉得苏沐秋还活着，活在了他的荣耀里。

叶修微微侧了身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，还有一根烟。

对啊，这么久以来，周泽楷根本没有看见叶修抽过一根烟。起初他也很好奇叶修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烟瘾。如今他清楚了，但这样的原因他宁愿永远都不要知道。

人生总会有很多疑问，大到天文地理，小到日常琐事，总有些事情你不知道，反比知道了要好。就像一场高深的魔术，永远不要去调查它的原理，才是最明智的做法。

打火机的声音有些刺耳，叶修呼出的烟雾弥漫在空中，缓缓升腾，由浓变淡，如水彩泼墨，又如山间云雾，最终那团烟雾悄悄迷失了方向，散了。

“你怎么不问我？”叶修眯着眼，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。

“……”

“我还记得，你叫了我一声前辈。”

“……”周泽楷睁大了眼，窒住了呼吸。这种被扒开窥视的感觉太过强烈，似乎内心深处的秘密都要全数倾泄。

“我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了，我总有种感觉，你大概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吧。”

“不……”

“……”这回失语的是叶修，他没再问话，身边继续烟雾缭绕，另一只手上的账号卡被递到了眼前。

“……？”周泽楷茫然地看着跟前的账号卡，一时愣住了。叶修轻笑了声，“秋木苏。”

“……给，我？”

“对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？”

“你也是他的朋友。”

“……”朋友……苏沐秋的朋友……我有个朋友，他荣耀玩得很好，后来他死了……周泽楷突然觉得，这句话他也可以说，可以说得更加愧疚，更加无可奈何。

“你告诉沐橙了吗？”

“……没”

“还是说吧。”叶修很快吸完了一根烟，手伸进口袋看样子没有停下的打算。周泽楷连忙抓住了对方的手腕，力道之大令叶修吃痛地轻叫了一声。

“别抽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卡，我不能要。”

叶修扯开了束缚自己的手，硬生生将账号卡塞了过去，“你得要。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，心中总有股力量，让我必须要把这张卡给你。”

“……”周泽楷还是犹豫，他低头看了那张卡一眼。被保护得很好，可惜刮了几道痕，痕迹还很新。苏沐秋出事的时候，大约手里正握着这张卡吧，充满了希望和未来的卡……

叶修像能听见周泽楷心声似的，又说了句，“当时他手里拿着的居然不是这张卡，我有点吃惊啊。沐雨橙风……呵，真有他的风格。”

沐雨橙风……

周泽楷怔怔地看向某个方向。原来这是苏沐秋打算用的账号。太多现实让他一时间无法完全消化，就像是一顿最后的晚餐，本该没有食欲，却被迫吃得很撑，撑得连脑子都开始发麻。

“你今天阻止我抽烟，明天可以吗？后天可以吗？别做没用的事。有这时间去通知下沐橙吧，她还什么都不知道，估计在高兴地等着哥哥回来教她玩枪炮师吧。“叶修淡然地抽出一根烟，点开打火机，又开始吞云吐雾。在别人看来，叶修是无情的。相处许久的亲密战友一夜之间消失在了这个世界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。冷静，淡然，甚至还挂着微笑。

周泽楷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层壳，厚厚的壳。所以他莫名愤怒了，这几乎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怒意，近乎粗暴地夺走叶修手中的那根烟，狠狠地踩在了脚底，用尽浑身的力气吼出了两个字，“前辈！“

“……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大哭？还是应该痛诉上天的残忍？然后失魂落魄好几个月才对？“

“……不“

不是的。我只是难过，痛恨，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。也不想看到前辈强忍疼痛的表情。

“我是……十年……“

叶修没能让周泽楷说完，而是打断了他的话，“走吧。再待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吧。“

“……“前辈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呢，他的身份，他的经历。可他却没能阻止苏沐秋的死亡。这比没有一丝希望更加残忍。就像你告诉一位癌症末期的患者，这是误诊。病人欣喜若狂，感动地祷告上天，却在第二天永远地沉睡了过去。

也许死亡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吧。人的终点都是死亡，区别不过在于生命的长短罢了。周泽楷想了很多，很多很多，多到头昏脑涨的程度。

他安静地跟在了叶修身后，他知道叶修从来不是需要安慰的人。周泽楷突然害怕再回到那个家，他无法想象苏沐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，也无法想象苏沐秋的房间会留下怎样的痕迹。

近距离地感受一个生命的消失，其痛楚之大，超越了想象。

出了医院，天空的云沉沉地压了下来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一道闪电把云雾撕开了个大口子，雷声接踵而至。瓢泼的大雨就在下一个瞬间哗地落地。行人惊呼着四散开来，大多在去寻求避雨之所。这样的场景让周泽楷想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。

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雨，而心境，却不同了。

叶修伸手拦了辆出租车，报了个地址。司机点头后载上了二人。车窗上的雨刷时左时右地摇动着，可能是年代久了的关系，发出了吱呀的噪声。车轮碾过水洼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，拍打在车窗上。水珠沿着窗户扭曲着，一寸寸地挪动，在碰到另一颗水珠后，悄然落下。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，四季转换，阴雨晴云。人们还在忙碌着自己的事，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改变什么。忙碌的行人，像是被放慢了动作，渐渐离开了视线。

残忍，却很现实。

路上的两人没再进行任何交流，都各自望着窗外，感受着这个不再有苏沐秋的世界。

 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