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瓶

有人说，人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，就会化为流星。流星有影子，它的影子是思念的痕迹。周泽楷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这句矫情的话。只记得当时一片白羽飘落，世界下起了雪，雾里雾外存着的便剩虚幻。他不能理解，他想问，人死了还会幸福吗？

他挣扎，他奔跑，他陷入了一个循环的梦。梦里的人一直问他，为什么？不断重复着，重复着，机械地重复，没有目的地重复。就像旋转木马的轮轴，不停地转，却永远没有想去的方向。

这是个噩梦。

周泽楷是被惊醒的。

醒来的时候冷汗浸湿了衬衫，浑身的黏腻令他十分不舒服。莫名的不安充斥着他的神经，他想去洗个澡，来冲淡心中过分的郁结。

来到这个世界短短几月，他做过很多噩梦，梦中的雪一直下，模模糊糊的影子俯视着他，一言不发。朦胧中，他能看见对方的笑意，灿烂得宛若流星。

而现在，他第一次听见了那人开了口。

为什么？

只有这三个字，像是打开了录音机的单曲循环按钮，关机键却偏偏坏了。唯一停止的方法，只有毁掉那台录音机，毁掉这个世界。

周泽楷害怕了，他在发抖。即使在荣耀的舞台上，面对最糟糕的局面，他也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恐惧。浑身的颤抖无法停止，他几乎是从房间逃了出去，猛地推开叶修的房门。

白色的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飘起了一个弧度。叶修的睡颜毫无遮拦地展现。

前辈还在。

我也还在。

像是刚从巨大的灾难中逃离，周泽楷缓缓半蹲下来，靠在了门沿。身体停止了颤抖，内心却似开了个大口子，空虚又深沉，如无尽的黑洞，吸入的是不知来源的悲哀。

我到底在害怕什么。

明明没有需要害怕的地方。

前辈接受了我，该高兴才对啊。

勉强扯出一丝微笑，周泽楷吃痛地捂住了胸口。好奇怪，今天好奇怪。针扎的刺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，他如砧板鱼肉，接受着一刀一刀的屠宰。痛得钻心，痛得入骨。然而双眼还是干涩的，没有半毫水汽。

悲伤，沉痛，但哭不出来。

沉睡的叶修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，他有些吃惊周泽楷的到来，半坐起身笑了笑，“一晚上不见我就想啦？”

“……嗯，想。”周泽楷的声音很安静，安静得不像话。叶修皱了眉，掀开被子走下了床，来到周泽楷跟前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，“没事啊……你怎么了？”

“……想你。”周泽楷定定地直视着叶修的眼镜，深邃的没有底。轻轻按上额头上的手，眼泪突然就想夺眶而出。

想你。真的。

“傻啊，每天都能见到我啊。”叶修拍了拍周泽楷的脸，又随手揉了揉他的黑发。

“……有一天，如果你离开了我……”

“哈？”

“……我不会变成流星”

“小周，说什么呢？”叶修莫名其妙地扯了扯周泽楷的衬衫。

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，我不会变成流星，因为我将永远失去幸福的机会。

这个世界就是这样，有的人一生都不幸，有的人注定永远幸福。传说人的命运都会被刻在石碑上，到死去的那一刻，一切的痕迹都会被吹来的大风刮得不留一毫。只有别人于他的记忆，才是存在过的证明。

家里的电话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。

叶修走了过去，缓慢地走了过去。

“前辈！”不知被什么驱使，周泽楷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。他有一种直觉，接完这个电话后，他的生命中会掀起一阵海潮，将他淹没。

叶修已经拿起了电话。是陶轩。

“沐秋睡过头了吗？到现在还没来。”

“沐秋？他不在家啊，应该一早就走了。你打他电话试试？”

“打不通我才打你家的啊。”

“打不通？…………”

周泽楷静静地听着，一片记忆的碎片飘入了他的脑海。一篇采访叶修的报道。

“我有个朋友，他荣耀玩得很好，后来他死了。”

周泽楷如遭雷击地站在那里，一动也不敢动。他像被定了身，被迫踩在了钢丝上，身边是万丈悬崖。叶修还在说着什么，而他已经听不进任何东西。

为什么嘉世没有一个叫苏沐秋的选手。

我有个朋友……后来他死了……

死了……

那句话只在报道里占着小小的版面，如今这两个字被周泽楷在心中放大了无数倍，最后塞满了心脏，堵得不剩半点空气，连简单的呼吸都要拼尽全力。

他不相信，不如说他不肯相信。

他还记得昨天晚上苏沐秋开着他的号端起枪，向人群扫射。

他还记得苏沐秋用着兴奋的语气谈论战队的事情。

比赛中二人的交手，枪管还未冷透。

苏沐秋扛着过重的枪炮，笑得无比开心。

苏沐秋过生日喝醉了酒，不省人事。

苏沐秋软磨硬泡，想和他来一次竞技场。

苏沐秋第一次听说他也玩荣耀时惊喜的表情。

苏沐秋的房间还在那里，衣服凌乱地摆在，床铺尚有余温。那都是生命的印记，他残忍地提醒着自己。苏沐秋刚刚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，铺好了床，怀着对荣耀的热情和期待走出了家门。

周泽楷希望他的推断是错的。过一会儿，苏沐秋就会回来，然后跟他们说，“哈哈，居然担心我？我只是去玩了几把荣耀啊！”

然而叶修神情严肃地向他走了过来，“小周，陶轩联系到沐秋了……打电话过来的是医院，我得去看看。你先别跟沐橙说。”

“…………好。”

周泽楷没有跟去。

他独自去了阳台，茫然地盯着天空。为什么没有流星呢？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，他是从未来过来的人，他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，可他唯独不知道在这十年间，所有人的命运是以怎样的轨迹运行。

梦里的场景模糊地浮现，雪花飞了下来，滴落在手中。

十月就会下雪了吗？

抬起手，细细一看，不是雪。

滴落下来的，是汹涌而出的眼泪。周泽楷从来不记得自己会哭，小时候他的性格也是异于常人的淡然，挨打挨骂从未掉过一滴眼泪。

如今的重负沉沉压在了心上。

罪恶感。

如果他再聪明一点，猜得到苏沐秋的离去，阻止他今天去见陶轩，是不是就能挽救下一条鲜活的生命了呢？

时针从来不会逆时针旋转，生命就像一条单行道，走了进去，就再也无法原路返回。周泽楷没有哭出声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，冷淡而无情。眼泪却如关不掉的水阀，不听话地向外涌，肆无忌惮。

他想痛哭，他想大声叫出来，他想摇着叶修的肩膀告诉他，我是十年后的人，我本该什么都知道，可我什么也做不到，我只能看着，看着苏沐秋渐渐消失在这个世界。都是我的错……

苏沐秋的荣耀之路才刚开始就戛然而止。他的梦想，他的热情，像一块炽热的铁，被迅速扔入了冰窖，逐渐变冷。周泽楷觉得自己也开始冷了，他想闯入苏沐秋的房间，疯狂地毁去一切关于他的痕迹，让苏沐秋永远不曾存在。

是不是这样，叶修就不会和他一样难过？

是不是这样，就能抹去因为失去而产生的痛苦呢？

黑暗的想法不断蔓延，就像一张被点燃了一角的白纸，在火光之中焚烧殆尽，化为黑物。耳边回响起了喧闹声，四人在一起喝酒，比赛，逃亡。

最后苏沐秋对他们说，“拜拜，晚安。”

周泽楷张了张口，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回着，“晚安……”

TBC